三月的春帷恍然才揭,四月的风与光、星与月,便已马不停蹄地缠绕起时间的飞梭,编织波光粼粼的帛锦。我自私地裁下几段,将它们叠成密密麻麻的小船,趁着父亲梦酣时投入那条名为“愧疚”的无尽河流……
晨起,我在校园小径上踱步,在远远近近的山光树影中,轻易捕捉一片流云;父亲骑着电驴,在迎面而来的风刀霜剑里,触手可及一掌冷雾。
及至天边渐渐堆起了耀目的金子,我惬意地卧在软绵绵的草绒里,捧一本书,任细碎的阳光钻过叶缝跳到扉页上对我挑逗,看身旁簇拥的小小蓝色雏菊和万点星的无名野花亲昵地相互倚靠;父亲拖着疲累的身体坐在硬石板上小憩,皲裂干枯的手去掏口袋里冷得像石块一样的半个馒头,周围飞扬着呛人的尘土、粗糙的泥灰。
四月帛锦让人又爱又恨,因为轻盈的绿茵会善解人意地流动成一组组活泼的曲调,在耳鼓里拨得清晰分明,委婉动情;而厚重的风尘却怂恿焦躁不安的发动机翻江倒海,像粗暴的屠夫砍剁一块块坚硬的牛骨。
我来不及细数散落的光有几束,只迷迷糊糊的于睡梦中嗅到鼻尖云绕着浓酽的甜香。待我起身返归时,才发觉左边的鞋印还镶嵌着清晨掉落的花瓣,右边的鞋印已铺满夕阳金色的细沫。而父亲依旧勤勤恳恳地在水泥和钢筋的混合物里穿梭、游走,一个肩头凝结了冷硬的灰霜,另一个肩头浮肿起红色的山丘。
夜色渐拢,瘦长的月光横在河面上,似乎在吐露一缕又一缕狭长的情思,这边是幽暗,那边是荒凉。正是此刻,我忽然从心底生出某种巨大的伤感,却不知丛丛凄然的思绪来自哪个角落。直到浮动的湖面亮起皎洁的银钉,一颗颗经久不息的星子闪着隐隐约约的光,我才想起是因为那四月帛锦叠成的小小船儿,它们划动双桨,摇荡了我的悲伤———
我颤抖的手最终拨动了遥远的线,线的另一头是泥灰和风尘混合的音腔。父亲寡言,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载着几分厚重的关怀,沉甸甸的,如金秋饱满朴实的麦穗。
我不敢询问父亲睡梦时是否收到了我叠的小小船儿,我没有勇气。仿佛一开口,那条名为“愧疚”的河流就会像凶兽一般咆哮,奔腾,直到我的河堤溃败,从眼睛里流出苦涩的液体。
船身有字,父亲却不知晓。
也是。密柳长堤日日从河心的倒影中涌出蓊郁的青翠,晚霞烧灼的黄昏夜夜在我湿润的瞳孔里擎起橙红的火炬,可父亲的目光却被钢筋、水泥割成方方正正的透明玻璃,这一块紧贴墙壁填补窗户,那一块拘在角落蒙上尘土。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的斑斓颜色于父亲而言太过绚丽与陌生,父亲熟悉的是规规矩矩的,一片灰,一片白的四角天空。
我理应将复杂的情绪抽丝剥茧,以名为“愧疚”的河水为浆,将它们一绺一绺地砌在船头。
从此,四月里的每一次梦醒,枕间都潮湿一片。而那尖尖的船头仍倔强地翘着苦涩的泪,在父亲汪洋的梦中没有方向地飘荡,飘荡……